原作者:一之瀨敬子
原文取自:Ramatic Novel Rangers
原文名:水疱瘡



梅雨尚未結束的六月底。
潮濕陰鬱,一點也沒有好轉的天氣持續著。因為身體擁有會因為水這種媒介而自由交錯變換成男人或女人的體質。所以對我來說,這可不僅僅是個痛苦的季節。
光是要我置身於潮濕的空氣之中,就感到相當討厭。
如果祇有這樣還說得過去。
總覺得從昨天開始,就不太舒服。沒錯,覺得身體很沉重。
就算是在道場裡動作著,也都不像往常那麼的俐落。
甚至被小茜一擊取勝。

「今天早上的交手…好像感覺不太對耶…」
她的大眼睛有點不可思議似地揪著我。
「我也是一頭霧水啊…混蛋。今天不比了…竟然連妳都打贏…」
對嘆著氣的自己感到有些可恥。
…是感冒嗎…
我是這麼想的。然而,目前並沒有出現喉嚨痛或流鼻水之類的症狀。

不過,打從昨天起,食慾就很不好。是因為突然變熱而食慾減退嗎…總覺得精神很慵懶。

「果然,怪怪的…是不是感冒了啊?」
小茜一邊吃著早飯,一邊擔心地盯著我瞧。
「嗯-怎麼說呢…祇是因為連日的酷暑而覺得有點疲憊吧…」
擱下碗筷的老爸從我的身後倒翦二臂(譯註一)。
「你的修行還不夠啊…亂馬!!」
「隨便你怎麼說…如果被傳染感冒的話我可不管喔!」
我這麼回道,碟子被搶走了。
「我才不可能被你那種小感冒傳染呢。哈哈哈…」
老爸那傢伙,相當靈巧地把我留下的食物全都吃光了。


和往常一樣做好上學的準備,和小茜一同離開家門。
「真的不要緊嗎?」
小茜真是會操無謂的心。
「沒事啦…」
把手插在口袋中,有些生氣地答道。
和平時一貫的行動不一樣,沒有心情走在鐵絲網牆上。不但是因為失去平衡感會很難看,更因為沒有走在上方吹晨風的心情,今天也是個氣溫和溼度都當高的一天。在陰霾的梅雨天空中若隱若現的太陽,從雲層上方灑落陽光。

此時,九能像平時一樣地奔上前來。

「早乙女亂馬-!!天誅!!」
舉起竹刀,從正面猛衝而來。真是,學不乖的傢伙。
「少囉唆!!」
我叫喊著,再次像平時一樣地揮起拳頭。
「你這傢伙-!給我記住…」
九能在空中高高地飛舞著,退場。
「看來是真的沒事…如果那麼有精神的話…」
小茜沒輒似地目送著消失在雲層之中的九能。

不過,身體果然還是覺得很沉重。
小霞姊姊所做的便當,今天吃起來相當的枯燥無味。可以說,在沉重的口中根本就是食之無味。實在很想就這樣剩下來。但我還是打消了念頭。小茜不時就會睜大眼睛很擔心似地望向我。所以不能讓她察覺到。
勉勉強強地放進口中。
…我也真是好強啊…
對小茜應該也常常都是這樣吧。

到六點為止是體育課。
雖然因為天氣不好而改在教室上課,此時卻剛好放晴。不過,說是放晴,卻沒有出現耀眼的藍天,仍舊是梅雨期不清爽的灰色天空。雲層低垂密佈,陰沉黯淡。反而變得悶熱起來,汗水在完全無風的狀態下根本無法風乾。
在平時總覺得很狹窄的運動場上跑著,卻感到像在大平原上一般,出乎意料的遼闊。
總之是因為太熱了吧。熱氣不斷地蒸騰。
儘管滴落的汗水沿著皮膚流下,卻完全沒有被吹乾的跡象。就這樣,襯衫濕淋淋地黏貼著身體。這種觸感傳至全身,很明顯感覺到體溫逐漸升高。
我一邊呆然地在運動場上跑著,一邊祈禱時間快點過去。

「你果然怪怪的耶…亂馬。」
放學後,在一旁走著的小茜如是說道。
「有嗎?」
我反問,步伐沉重。彷彿被帶上腳鐐般地拖行走著。
機車持續從前方呼嘯通過身邊。
我呼地一聲,輕嘆口氣。
「我看看…」
小茜突然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幹嘛啊…」
我嘗試反抗,卻突然暈眩起來。
身體的平衡感有些失衡。
「我就知道!你的額頭很燙耶!!」
我意識不清地回看著在我眼前吼叫著的小茜。
「我沒事啦!!」
我這麼怒吼道,向前走去。
「等等,回家方向是這邊!!」
我被小茜用力強拉著。
「妳幹嘛…」
已經無法靈活思考。大概是逼近臨界點了吧。
「真是的…一點都不值得同情。給我往這邊走!!」
小茜邊說邊抓住我的右手,繼續用力拖拉著。因為我已經意識不清,祇能任憑她擺佈。

當我發覺到的時候,已經來到上學途中,東風醫生的接骨院裡面。

「亂馬君竟然會蒞臨寒舍…還真是稀奇啊…」
東風醫生呵呵笑道。
「喂喂…這裡是接骨院吧?又不是內科…」
被按在診察台上的我嚷嚷著。
「沒問題的!東風醫生也會看內科。」
小茜怒喝道。
「雖然我的專業的確是接骨醫生,不過也是擁有醫師執照的…還是可以幫你做基礎的診察。好啦,嘴巴張開,啊-」
「真是麻煩…」
雖然滿腹怨言,卻也祇能聽任擺佈。連抵抗的能力都沒有了。
「唔唔…」
一邊點著頭,東風醫生一邊診察著。小茜很擔心地在一旁注視著。被這樣盯著瞧,真感到有些丟臉。因為平時是不會讓別人看到自己「啊-」一聲地張開嘴巴的…就算是未婚妻也不會。

「小茜,妳有得過水痘吧?」
東風醫生突然脫口問道。
「小時候有得過…醫生,難道說…」
東風醫生瞄了我一眼,回答。
「沒錯。是水痘…你大概是在兩、三天前就覺得身體很困倦吧?亂馬君。」
一被這麼提醒,好像是那樣沒錯。大概是從兩天前左右,身體就開始覺得很沉重。
「水痘?現在才得?」
小茜突然揚起驚訝的叫聲。
「就是現在才得水痘。因為長大成人後才發病,所以會更加的麻煩喔。亂馬君。」
東風醫生這麼說道,瞇起眼睛。
「你還沒有得過嗎…亂馬。」
小茜竊笑著。確實,水痘應該都是小孩子的時候就會得的病才對。雖然清楚記得孩提時期有得過感冒、風疹、流行病,但對於水痘卻是記憶全無。
近來的預防接種似乎都是很簡單就可以完成的,不過因為從小就和老爸一起致力於修行的關係。老爸大概對於要好好接受預防接種這種事情並不清楚。因為沒有接種過疫苗,所以才會直到現在才得病,這是很容易就可以理解的。不,一定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吵死了!」
我對小茜所說的話回以一聲怒喝。
「小茜,天道家的每個人都有得過水痘了嗎?」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沒有問題吧…我記得小靡姊姊和小霞姊姊幾乎是和我同一個時期得的樣子…」
「不過,如果有尚未得過的人的話就糟了…讓亂馬君在我這邊住院個十天左右吧。」
「咦?但是…」
「不用擔心。這麼一來對亂馬君來說也比較不會丟臉吧…而且病房隨時都是空著的。」

於是,我就在東風醫生處,受到他的照料。



所謂的水痘似乎是一種法定的傳染病。不能缺席,但好像要申請停止出席。雖然並不清楚到底差別在哪裡,不過在法律所規定的期限之內,是不能去上學的樣子。

「偶爾的休息也是必要的…」
東風醫生對躺在病房中的我說。
我因為發高燒,腦袋意識不清。之後聽說有略為超過三十九度。因為這不是一般的發燒,所以很吃不消。真的是認輸了。
不僅覺得頭痛難耐,而且耳鳴聲感覺似乎在遠處嗡嗡作響,全身的關節無一不隱隱作痛。對了,應該說是有種自己好像附身在別人的身上一般的慵懶無力。
『會不會就這樣死去呢』,甚至有這種厭世的想法浮現。
處於一種搞不清楚是夢境還是現實的狀態,祇是呆然地瞪著天花板看。
「因為症狀是會隨著年齡增長而加重的…不過呢,祇要退燒之後,馬上就會覺得很舒服了…」
東風醫生這麼告訴我。話雖如此,到底,什麼時候才會退燒呢?總覺得一點跡象都沒有。
據說以前水痘這種流行病曾讓許多人喪生,親身體驗之後,才真的領會到。有抗生素的現代就已經這麼的棘手。
可以很清楚看見身上慢慢長出紅色的溼疹。這就像是得了水痘的證據一樣的東西。好像就連頭髮之中也會長出來…

我一方面在高燒之中神智不清,一方面打盹著。
就是處於這種狀態底下。不會夢見正面的夢。在這麼衰弱的時候,所夢見的夢都絕對會是「惡夢」。因而不但是身體,而且連精神都變得更加虛弱。
打盹的時候常會變成恐怖惡夢的入口。惡夢在淺眠的對面正張開大口等著我。
惡夢之於我,都是被宣告無法治癒變成女人的體質,以及失去最重要的半身(譯註二)的夢境。大該都是集中在這兩者。
在咒泉洞所經歷過的惡夢,不停地在夢中反芻著。
直至今日偶爾仍會回想起那時候的悲傷,那到底是為什麼呢?可能在我深層心理的深處,害怕失去她的恐懼感一直都在打轉吧。
意識到和她分離的時候,即使那是在夢境中才發生的事,我還是打從心底湧起一股難過的慟哭。

無法變回男人的話…就代表著永遠也無法和她結合。
失去小茜的話…就代表著失去自己的半身。
沒錯,這兩件事都成真的話,就等於失去了一切的夢想和希望。

曾幾何時,我把小茜視為就像是自己的半身。
由雙親隨便決定的未婚妻。原本應該祇是這樣的關係而已。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每當感覺到她就近在咫尺,對她的愛就變得更加深刻。隨著時間的重疊而成為更加深厚的羈絆。
據說每個人都是為了尋求自己的半身而活的。能夠與之融合的另一個自己─「BETTER HALF」。
會去尋求應該可以說是人類的本能吧?
據說在遙遠的太古神話中,也有很鮮明地描寫這類事情。最近在研究的「古事記」的記述中,一開頭就有詳細描寫到。男女的結合,然後在那之中建立起王國的神話。
甚至連在教科書中都沒收錄這樣的本文。不,應該是『因為內容描寫得太過強烈,所以不能收錄』,我記得古典文學課的老師有說過。我總是會記得這類無關緊要的事…而真正重要的卻都當作耳邊風。

我的半身是小茜…這是毫無疑問的。
並不是因為雙親的決定。
與她相遇之後,我的世界改變了。被教導愛人與被愛的喜樂。所以,我必須以男人的身分持續存在著。不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一樣…

處於令人神智不清的發燒之中,我與失去半身的恐懼感作對抗。
也與無法解除變身體質的恐懼和小茜不在身邊的不安作對抗。
魑魅魍魎的身影激起了我的恐懼感。

到底過了多久呢?
我突然醒過來。
氣息紊亂,腦袋仍然意識不清。可能還在發燒也說不定。不論是襯衫還是棉被都溼透了。
發覺到那一瞬間散去的惡夢並非現實,我大大吐出一口安心的嘆息。

「要不要喝點什麼?」

從旁邊傳來聲音。不由得回過頭去,小茜正盯著我看。

「妳來啦?」

我不靈活地轉過頭說。

「嗯…原本是小霞姊姊說要來的,不過大家都說東風醫生突然改變態度會很危險…早乙女伯母雖然是最適當的人選,但是她說晚上有教學不能出來…小靡姊姊的話,之後亂馬一定會被索取費用的吧?爸爸和伯父的話,根本就不列入考慮範圍…所以,我就來囉…給你添麻煩了嗎?」

一邊一個個地咀嚼這些台詞,小茜一邊說道。
如果是平常的我,絕對會因為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弱點而虛張聲勢吧,不過現在根本沒有那種餘力。
「真是抱歉啊…」
小茜微微一笑,幫我倒了茶水。
「發高燒的時候,喝茶是最重要的。脫水症狀是很可怕的。所以一定要補充流失的水分喔…」
總覺得因為我的服輸,她變得率直許多。平時凶暴的態度今天也完全不見蹤影。搞不好今天就算是吃她做的料理我都會全部吃完也說不定。
我默默地讓茶水慢慢流進胃袋中。即使身體還是很熱。好像火要燒起來似地燃燒著。一定是體內的免疫系統正在與病菌進行戰鬥吧。
喝下一杯茶之後,我再度躺下。

「我幫你換掉冰枕的冰塊吧…」

小茜將手伸向冰枕。
我用力拉住她的手。

「亂馬?」
小茜發出有些吃驚的輕叫聲。大概是因為被拉近我的關係吧。

「哪裡都別去…待在我身邊…好嗎…」

我簡直就像小朋友在撒嬌。如果放開她的手的話,小茜可能會就此到某處去的不安感充斥著。因為發燒,無法控制力量,或許是很用力地握住,然後把她拉過來的也說不定。
「亂馬…我知道了…你不用那麼用力也沒關係的…」
我的半身這麼微笑道。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願放開,就這樣用力抓緊她的手。是了解到我的不安嗎?小茜坐在病床旁邊,正中央有個圓洞的椅子上,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
「亂馬你,真是意外的膽小呢…」
她似乎很高興地低喃道,向我投遞彷彿發現什麼新鮮事的好奇目光。

…真是抱歉喔…

雖然想這麼脫口而出,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代替回話,我伸出空出來的手,把她的手掌輕輕地放在胸口。自己的心跳聲持續傳達給半身。用自己比她大一號的手慢慢地撫摸著她柔軟的手指。一這麼做之後,我便覺得安心許多。

「妳會一直待在我的身邊嗎?」

不加思索地說出這句話。

小茜望著我的雙眼,頷首。她羞怯的表情非常可愛。
我輕吻了一下她的手。

…絕不再放開妳…至死不渝…因為妳是我的半身…

我就這樣陷入了沉睡之中…
不會再感到迷惑與不安。祇要身旁有著心愛的另一半在這裡的話,我的世界就充滿了喜樂。



……



黎明。
因為越過窗簾射入的柔和晨光,我醒了過來。又是循環來到的全新光芒。
身體已經不再發熱。雖然背部由於滿是汗水而濡溼,卻覺得相當的爽快。可能還是有一點微微發燒,但是心情舒暢多了。總而言之,風暴已經遠離。
我感覺到胸膛周圍有壓迫感而將目光下移。
小茜趴在那裡。就這樣把臉埋在我的胸前,打盹。

…這傢伙,一整晚一直都待在這裡嗎…

有點近似感動的想法流過全身。
大概是一直在沉睡的我的身邊照料著我吧。
近距離看到她長長的睫毛。

宛如在碰觸易碎物一般,我輕輕地攤開右手,撫摸著小茜柔順的頭髮。就這樣慢慢閉上眼睛,彷彿可以看見她在對我微笑。兩人一起迎接無暇且新鮮的早晨。我的胸中充滿了與她一同吸入的空氣。
爾後,我一邊露出微笑,一邊安靜地注視著她。
為了要和不久就會醒過來的心愛的另一半,第一個開口,溫柔地說聲「早安」…



………………………………………………………

像是後記的日後譚。

結果從我開始治療到回去天道家剛好過了整整一個星期。
雖然高燒已經退了,不過之後的水痘卻是極為難受的。在那期間不斷會冒出水泡來。
因為身體會發癢,不能夠去澡堂,否則會遭受奚落的目光。而且痘痕好像有留在皮膚上的樣子…
小茜經常會在回家路上順道來探視我。而且會帶來我唯一不想面對的東西定時現身。那就是,堆積如山的作業。結果是陷入一邊有她的陪伴,一邊卻是猛趕作業的窘境…
唉,這樣已經比她熱衷於製作料理要好太多了吧。

回到天道家之後,率先被小靡敏感地追問著。
「和小茜稍微有點進展吧?」這麼問道。
「啥事也沒有!」
一這麼撇清
「事到如今隱瞞也是沒有用的…小茜,第一天不是通宵去探病嗎?所以說…」
她意味深長地回望著我。
我和小茜可是在談純粹培養的戀愛。
話說那一天,醒過來的她是有點多禮地道聲早安的…是以我有些猶豫…
因為是柏拉圖式的戀愛,祇有一點一滴地慢慢進展了!!
和她是急不得的。因為是重要的愛情,所以想要慢慢且確實地培育起來。
因此,實在很想擋住小靡那雙看透的視線。我真的要生氣囉!
不過還是忍耐下來,什麼也沒說。因為我和小靡作不擅長的抬槓的話,最後一定會被趁機抓住把柄的…

對了對了,最後還有一件事…
就在我恢復的時候,老爸得了水痘。現在正變成熊貓,日以繼夜和水泡奮鬥中。
真是活該…



《完》


 

 





譯註一 倒翦二臂
意指從後方由對方的兩腋下伸過手去交叉之後,由左右勒緊脖領的一種制服對方的招數。

譯註二 半身
一之瀨小姐常常會在她的文章中使用「半身」這個名詞來代表小茜之於亂馬,或是亂馬之於小茜的關係。『她(他)是自己的半身』─相近於『兩隻翅膀才能成為一對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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